总编:杨建红 编辑:诚恳
西安城的晨,总是从一抹灰青色的雾霭里,慢慢显影出城墙敦厚的轮廓。护城河的水波还未醒,光滑如一段陈墨。这时节,大多数人尚在睡梦的边缘浮沉,康勤国那间不大的书房,却已亮起了一盏孤灯。灯下,他又一次将宣纸徐徐铺开——还是那首《沁园春·雪》。墨是新磨的,带着松烟清冽的苦香;笔是旧笔,毫尖却蕴着千钧的力。他俯身,屏息,手腕悬提,仿佛不是落笔,而是在唤醒沉睡于血脉里的山河。六点半,手机屏幕准时亮起,一幅新的“北国风光”跃然而出,或隶或草,或端肃如庙堂,或奔雷似原野。这已是他二十余年里,第八百多个相似的清晨。友人笑他“着了魔”,他只是默然。或许,这确是一场“朝圣”,用半生光阴,对着一阕词,一笔一画,完成一个人与一个时代的漫长对话。
朝圣之路的起点,往往只是一粒微弱的火种。千禧之年,空气里都鼓荡着纪元更迭的躁动。时任人口普查文秘宣传组组长的康勤国,在评审如海的来稿中,被一幅书法钉住了目光。也是《沁园春·雪》。但那字,不像写在纸上,倒像用铁骨与风雷,凿在崖壁上。“吞得下山河”——他后来总是这样形容那最初的震撼。那簇自幼因连环画与革命故事而点燃的,关于“信仰”与“美”的暗火,此刻轰然烧成了燎原的决意。一个在旁人看来近乎偏执的念头,在他心中扎根:毕生收藏这首词的万千墨迹。他隐约看见,那不仅是一堆纸绢的集合,更将是一部用笔墨写就的、流动的红色史诗,是“数风流人物,还看今朝”的文明自信,在尺素间的磅礴回响。
梦想的恢弘,总衬得道路格外泥泞。一个统计圈外的“业余爱好者”,四处求索同一首词的墨宝,冷眼与揣度,是比西北风更常遇的滋味。他的回应,唯有“痴”与“诚”二字。他的求索地图,是一部中国交通工具的微缩演进史:飞机高铁载他跨越山河,汽车摩托载他穿行城乡,到了更偏远处,牛车的颠簸与双脚丈量的尘土,便是唯一的通途。记得西安那个酷暑的正午,气温飙至四十二度,他为求长安区一位先生的作品,在蒸笼般的公交里辗转三小时,汗透的衣衫能拧出水来。取到那卷墨宝时,他顾不得喘息,只狼吞几口面包,便又匆匆赶回,埋首于下午必须完成的统计报表里。数字是冷静的,线条是飞动的,在他身上,竟达成了一种奇异的统一。
最戏剧性的相遇,在遥远的辽宁丹东。2019年秋,他出差执行封闭阅卷任务,夜夜与枯燥的数据为伴。然而夜深人静时,他仍在书画群里执着地“寻人”。一位篆刻家回应了他。次日,他竟从那密不透风的日程里,硬生生“窃”出了半小时。酒店大堂的匆匆一会,他讲起自己的收藏,语气平静却眸光灼灼。那位艺术家默然片刻,当场许诺赠他一幅小篆的《沁园春·雪》。那一刻,阅卷室里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,与词章中纵横万里的汉字气韵,在他生命的天平上,获得了完美的平衡。
点滴穿石,汇流成海。从筚路蓝缕到声名渐起,全国二十余省市的墨宝,开始向着西安这间小小的书房汇聚。2016年元旦,他创立“每日一幅”微信栏目,如同一个人的晨祷,雷打不动。2018年,实体空间的梦想终于落地生根——西安东门外,“沁园春·雪书法博物馆”悄然开馆,成了这座城市一个静谧而炽热的红色文化坐标。
然而,真正的转折,发生在2024年之后。藏品已逾八百,线上影响稳固,康勤国心里却升起一股“蛰伏”的焦虑。“藏品不应是禁闭的珍宝,”他想,“而应是流动的烽火。”他决心,让这些纸上风雪,真的去经历、去呼应中国大地上的“千里冰封,万里雪飘”。一场文化的“长征”,就此启程。
首战秦岭留坝,山城的秋雨并未浇熄人流;北上榆林,边塞的苍茫与词中的气韵血脉贯通;西行宝鸡凤县,墨迹成了播撒在孩童心田的种子……到了2025年,这长征的步伐,愈发坚定而辽阔。
第一跃,直抵四川广安。在邓小平同志家乡的博物馆里,“春天的故事”与“北国风光”完成了一场跨越时空的致敬。留言簿上笔迹激动:“在改革启航之地,感受‘风流人物’的豪情,震撼!”
凯旋陕西永寿,正值国庆中秋。展览成了节庆的一部分,许多家庭扶老携幼而来。艺术的气息与家国的欢悦,在小小的县文化馆里和谐共鸣。更有书画培训班的老师,将课堂直接搬进展厅,对着真迹讲解笔法气韵;当地三所学校的学生,把这里当成了生动的“思想道德实践课堂”。墨香与书香,从未如此贴近。
而最具象征意义的远征,在岁末指向了内蒙古呼伦贝尔。应市委宣传部之邀,展览以“铭记历史 开创未来”为主题,嵌入了纪念抗战胜利八十周年的宏大叙事。当“北国风光”的墨迹悬挂于呼伦贝尔美术馆的素壁之上,窗外,正是辽阔无垠的草原与浩瀚沉默的林海。词中的意境,与眼前的景象,完成了跨越媒介与时空的完美重合。来自草原的参观者说,他们从这些笔墨里,“看到了另一种风雪,另一种辽阔,那是精神上的无边无际。”开幕那天,十余位县处级干部前来;呼伦贝尔学院的师生在此研学;电视台的镜头,记录下了这位西安“痴人”在北疆风雪中沉静而澎湃的讲述……
伴随着巡展的脚步,藏雪馆内部,也进行着一场寂静而严苛的淬炼。面对各地的高规格邀请,康勤国对藏品质量产生了近乎痛苦的苛求。他邀请权威书法家,对全部八百余幅藏品进行“审判”。一笔错字、一处瑕疵,都可能成为否决的理由。最终,仅一百四十余幅“完全合格”。他没有丢弃那些略有瑕疵的佳作,而是逐一联系作者,坦诚沟通。令人动容的是,绝大多数书法家欣然同意重写。“您的严谨,是对这首词,也是对艺术的最高尊重。”一位重写的书家如此回应。这场筛选,失去了一些“数量”,却奠定了巡展无与伦比的“质量”基石。
如今,回望2025年,藏雪馆的总结里是扎实的数字:西安本馆接待超500人次,其中单位组织的主题党日、民主党派调研已成风尚;两位正厅、十余位副厅级干部的到访,提升了交流的层次;全年三次全面更新展品,让有限空间常看常新;媒体报道从陕西的《文化艺术报》到北京的《世界文学》,从广安的融媒体到呼伦贝尔的电视专访,织就了一张立体传播的网络……
但数字之外,更动人的是那些场景:是永寿孩子仰头看字时明亮的眼眸,是广安老者低声吟诵时微颤的双手,是呼伦贝尔草原的风穿过展厅,拂动宣纸,仿佛与千年前的词人,与八十年前的战士,与今日的书写者与观者,完成了一次庄严的唱和。
康勤国已不再仅仅是那个晨起发帖的“痴人”。他是馆长,是策展人,是穿行于山河之间的文化信使。当他再次凝视那些即将启程的翰墨卷轴,看到的或许不仅是黑白分明的线条。那是二十余年“笨功夫”垒起的长城,是无数次真诚叩问换来的回响,是严苛筛选守护的纯粹,更是如今穿越陕西、四川、内蒙古的滚滚车轮,以及车轮后无数被点亮的目光。
他的“藏雪馆”,早已不是一个地点。它是一个动词,一场永不停歇的“风雪长征”。词中的风雪依旧在历史的长空飘洒,而他的奔赴,已从个人的修行,升华为一场连接着历史烽烟、地理山河与无数普通人心的公共仪式。
这场长征,未有穷期。
因为“江山如此多娇”。
因为“数风流人物”,永远“还看今朝”。